『1』
时间匆匆过去,转眼便是射柳当日。
“三郎,折折节。”
萧定权听话地矮了矮身子,好让顾逢恩为他系上额带。
不远处萧定棠早已收拾妥当,看见他们,便是一贯的冷嘲热讽:“今日三郎和嘉义伯倒是一如既往地兄友弟恭。”
萧定权下意识地把顾逢恩挡在身后,警惕地望着萧定棠,萧定棠才大婚,正该是春风得意的时候,但脸上不知为何略显疲惫:“大哥先管好自己吧。”
萧定棠不置可否,举起手中未搭箭的弓,拉满,朝着萧定权,“砰!”
萧定权眼睛都没眨一下,“大哥今日好兴致。”
不料萧定棠压根没看他,而是看向顾逢恩:“三郎叫我管好自己,可我怕我手一抖,到时候射向三郎,可如何是好?”
顾逢恩笑了,“大王说笑了,箭伤储君,乃是死罪。”
“可若是我和三郎都殒命于此,到时候,定楷就会是陛下唯一的孩子,”萧定棠笑意极盛,“嘉义伯,你说是不是?”
『2』
射柳开始,一黑一白两匹马相逐于场中。五场下来,一次次报平。
王慎看得热血沸腾,在边上走来走去,忍不住对着顾逢恩念叨道:“嘉义伯,太子殿下这次可真是太争气了,陛下看了也会高兴的。”
顾逢恩忍不住看着萧定棠,想着他之前说的话,怎么都放不下心来。等萧定权下场休息时,便附在他耳边劝道:“齐王今日看起来不太对,殿下要多加小心,胜负还在其次。”
萧定权捏紧水囊,眸光暗了暗,接着恢复如初,牵马上场,回头对着顾逢恩一笑:“可我今日,是一定要胜的。”
这场萧定权的斗志更盛,低伏在马背上,一个急刺,瞬间驱马超过了萧定棠,伸手取箭,在疾驰中拉弓,对准了靶子。
这是险中求胜,顾逢恩心都跳到了嗓子眼里,只怕萧定权一个不慎被马摔下。这时候突然看到萧定棠落于萧定权之后,也取箭,搭弓,接着,回头看了他一眼,微微一笑。
他笑了!
电光火石之间,顾逢恩脑子里猛地响起萧定棠那句——
“可我怕我手一抖,到时候射向三郎,可如何是好?”
“三郎躲开!”
和他声音一起出口的,还有两支几乎同时射出的箭。
『3』
那确实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。
萧定权看到他的箭射中了靶心,看到萧定棠的箭几乎擦着他的马射出去。
他也听到了背后兵刃相交的清脆的一声。
接着中书令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射柳场,“陛下,场中有储君有亲王,嘉义伯此举,恐有谋反之险。”
逢恩的声音紧接着响起:“陛下,齐王那一箭臣若不出箭阻拦,实会伤到太子殿下,此事事关储君安危,请陛下明察!”
春日阳光和煦,却让萧定权实实在在有了反胃之感。他强忍住恶心,在父亲面前跪下,“陛下,嘉义伯若不射出那一箭,儿臣恐已被大哥所误伤,此事若传出去,天下定以为我皇室兄弟阋墙,不利于家国安定,请陛下明察!”
君父逆光而坐,面孔隐在晦暗中,教人猜不透他的心思,只有声音从台上传来,遥远而冰冷:“太子这话说得好,我皇室若真有同室操戈之丑事,家国何以安?齐王,你方才是否有伤太子之意?”
萧定棠登时跪于萧定权身旁,“儿臣引箭只为射柳,太子于朝堂上是国家储君,伤储君乃是死罪,儿臣不敢有此心。太子于家中是儿臣三弟,谋害兄弟乃是枉顾人伦枉为人哉,儿臣安会有此意?爹爹,请爹爹明察!”
君父又转而问众大臣:“诸爱卿今日都是见证,可曾看到,我皇家有这等兄弟相残之丑事?若是看见了,便都说出来,好叫朕看看,朕的国家是怎么一个礼义皆废,内忧外患?”
群臣纷纷跪倒,“臣不曾看见。”
萧定权看着他们,身体克制不住地颤抖,“诸位读圣贤书,食国家俸禄,今日竟做的出这般指鹿为马之事?”
“还不住嘴!”皇帝冷笑道:“太子要将朕比作胡亥,咒我国二世而亡吗!太子倒要寻谁做那陈胜吴广?莫非是你那远在长州的舅舅顾思林?”
顾逢恩脸色霎时苍白如纸,抢先答道:“陛下,此事是臣一人之过,臣昨晚饮酒过多,宿醉未醒!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,与太子殿下无关,与臣父无关!请陛下责罚臣一人!”
“逢恩!”萧定权急红了眼,正要再辩,袖袍下的手却被萧定棠伸手拉住。
“你要是不想自己也跟着他死,最好现在就闭嘴!”
萧定权通红着眼望向萧定棠,只看到那人跪在地上,身子挺得笔直,半分目光也没有分给他,手却死死地攥着他的手,怎么都挣扎不开。
李柏舟又谏言道:“陛下,谋害皇嗣此等重罪,不会是临时起意,更不会是嘉义伯一人谋划,还请陛下三司会审,彻查此案!”
皇帝斟酌道:“三司会审暂且不必,他毕竟是顾思林的孩子,暂且押下去,交给张陆正审讯。杜衡,你去搜查嘉义伯住处,若有疑证,再行处置。”
“陛下!嘉义伯常居东府,太子殿下为避嫌,是否也该搜查报本宫?”
“李柏舟!”萧定权咬着牙瞪他,“你什么意思?”
“太子!”皇帝喝他一声,“在此事查清之前,太子不得离开行宫。”
『4』
等所有人都走尽了,萧定权才从地上站起来,萧定棠看他一眼,正要收回手,却被萧定权反手扯住,他平日只做谦谦君子的弟弟目眦欲裂,“萧定棠,你好一场豪赌啊,你怎么敢!你怎么敢笃定陛下会任凭你当着众臣的面指鹿为马!”
萧定棠任凭他把他的手捏的生疼,眼神中已全无几日前的软弱,重新武装好的表情风轻云淡:“三郎,只有你会觉得我是在赌。今天群臣说那些睁眼瞎话难道是因为他们都是我的人吗?”他极轻蔑道,“那是因为他们都知道,那是陛下的意思。”
萧定权明知道他说的是真话,却不愿意相信,“逢恩,也是爹爹看着长大的,爹爹不会那么对逢恩的。爹爹,也不会那么对我的。”
这下子萧定棠真真正正地大笑起来,“三郎,多少年了你还是那么天真,你以为爹爹是顾逢恩的姑父该对他有所眷顾?你看清楚,朝堂之上,那个人是陛下!陛下的眼里,没有顾逢恩,只有顾思林的孩子,你东府的心腹!三郎你有兵权,你有卢世瑜,现在顾逢恩又想考取功名,你有的太多了三郎,在陛下眼里,碍眼!”
萧定权松开手倒退几步,不敢置信地喃喃道:“在爹爹眼里,我......碍眼......”
面前这个人现在看起来多么软弱啊,萧定棠想。就好像轻轻一碾,就会碎掉。他克制不住地走上前,附在萧定权耳边,说出足够摧毁他的话语,“所以啊三郎,顾逢恩,是因为你,才不能不死的啊。”
『5』
一日后,杜衡从京里回到行宫,群臣在座,听取这关乎太子与齐王胜负的关键一案。
顾逢恩被带了上来,跪在殿侧,白衣沾满斑驳的血痕。
萧定权红着眼瞪向张陆正,顾逢恩只是冲他摇摇头,微微笑笑。
杜衡将一页信纸呈给皇帝,满朝静等着萧睿鉴读完的那一刻。
“混账!”皇帝震怒道,那页信纸轻飘飘从他手中落下来,掉在厅堂里。
熟悉的字迹,洋洋洒洒一大篇,一眼望过去,醒目的四个字,“齐藩当诛”。
萧定权无言地扯开一丝笑,又感到了昨日的恶心感。
杜衡小心翼翼道:“此书信是在......报本宫,太子的寝殿搜到的。”
顾逢恩争辩道:“陛下,臣没有写过这样的书信!更不知道它为何会在报本宫!陛下,此事是有人故意构陷储君,请陛下明察!”
杜衡补充道:“陛下,微臣查问过报本宫的宫人和记录,这些日子,除了嘉义伯和卢尚书,没人去过报本宫。”
某天的记忆电光火石闪过顾逢恩的脑海,他不敢置信地望向某个人,大喝一声:“萧定棠!”
这个人却在群臣纷纷投来的目光中恍如未闻,气定神闲,甚至挑衅地看了他一眼。
皇帝看着顾逢恩,“嘉义伯是说齐王,去过东府吗?”
这是什么时候的事?萧定权茫然地望向顾逢恩,和顾逢恩的眼神在空中交汇,他看到他的表哥的眼神从震怒到呆滞,接着被痛苦和不敢置信填满,最后化为一个无能为力的苍白的笑。
“禀陛下,”他的表哥却看着他说,“大王,从来没有,来过东府。”
萧定权不懂顾逢恩的眼神是为什么,只是突然一阵痛楚袭上心头,痛的那么厉害。
还不等他消化发生的一切,就听到他的君父的声音,“传卢世瑜上来,他与太子和嘉义伯相交甚密,又是嘉义伯的老师,叫他上来,亲自辨别嘉义伯的字迹。”
『6』
“老师。”萧定权怯怯地唤了卢世瑜一声,老师却不曾看他,径自走到大厅中央,手捧信纸,半晌后回答:“陛下,这确是嘉义伯笔迹。”
“老师!”
“嘉义伯此言,卢尚书以为如何?”
卢世瑜道:“嘉义伯与太子殿下自小亲近,顾氏一族的荣华又与太子殿下休戚相关,故此,嘉义伯平时颇有对齐王的怨怼之词......”
“老......师?”萧定权感到了眩晕,眼前的老人像是被烛火撕扯成了光怪陆离的一团,他听那声音怎么都是老师的声音,可那背影,却陌生得让他认不出来。
卢世瑜一字字道:“此信虽颇为偏激,但也确像是嘉义伯所言。”
“老师!”萧定权不顾这满室众人,嘶吼一声。
老人就像漫长时光里无数次讲学时一样转过身来看他,眼神安静而悲悯。
萧定权忘记了君父忘记了众臣,忘记了案件忘记了一切,视线里只剩下这一个人。
他一步步走向他。
走向这个给他留着蜜酥食,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,掰开他的手一下一下打他手板,一句一句给他念诗的人。
走向这个无数个春夏秋冬,他待之如师......视之为父的人。
李柏舟以为他要跟卢世瑜兴师问罪,正要上前阻拦,却听到太子殿下很难过、很难过的声音。
无数个他不明白的问题里,他只问道:“老师,有那么多学生......却,不喜欢我吗?”青年的眼眶湿润,近乎乞讨一般哀求地望向老人。
“身为师长,合该一碗水端平。”老人平静道。
萧定权哈哈大笑两声,蓦然栽倒,昏死了过去。
(未完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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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要快点把这篇文结局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