『1』
三司会审过去不久,几番查证又清清楚楚,帝王震怒,故齐王与赵王就藩之行很快就定了下来。一行人一大清早就出了城,天色熹微,空气里浮动着薄薄的冷气。
萧定棠从马车车窗最后望了一眼这座刻骨冰冷的王城,二十余年青春岁月,临走时无一人相送,便是凉薄至此。他的父亲,真真就凉薄至此。
原来这二十年来父子兄弟间的曲意逢迎,也未尝没有一丝真心。
他自嘲一笑,然后一双温暖的手握住他的手,他放下帘幕,回头对上李和绰竖起的眉,“大王不要再看了!大王的家在这里!”
他微微一笑,反握住她的手,心想世事好歹不曾断绝他的生路。他抱歉道:“前些日子你动了胎气还没大好,又要跟我一路舟车劳顿。其实不如留在岳丈家中,等身子好了再来。”
她偎在萧定棠怀里,“妾不会丢下大王一个人的。”
『2』
不知是不是众人一下子要远离京都,心有眷恋的关系,马车驶得极慢,天色暗了下去的时候,才走到京畿道,他下车,蹙了眉,质问车夫,“这不是定好的往驿馆的路,你叫王妃今晚在何处休息?”
“大哥休要怪罪他们。”远处萧定楷手握折扇,含笑走来,“是臣弟特意叮嘱的。嫂嫂的住处不用担心,我已命人收拾出了一处屋子,炉火烧了半天,嫂嫂现在住进去,正好暖和。”
萧定棠心有疑虑,又不好当着李和绰的面发作出来,只得先把她安置在萧定楷准备好的住处,掩了门,就站在外面压低了声,“你又在算计什么?”
萧定楷哑然失笑,“大哥心里臣弟就如此不堪吗?”
“你不要跟我在这里虚与委蛇,”萧定棠扫了眼四周,“你我是亲兄弟,有话直说。我曾在京畿卫任过职,京卫有我的旧人,此处离京畿卫不远,你引我来此,意在兵权。”
萧定楷收起笑,“京卫大哥可调动几营?”
“四营。可我不会帮你。”
萧定楷打量着他的神色,“大哥当真?你我一生志向,真的就此付诸东流?”
“定楷!”他低低喝了一声,“爹爹放你我之藩已是开恩,你现在谋划,是在谋反!”
“去封地当个闲散王爷,吃喝到死?”萧定楷轻嗤一声,“这可不是我的志向。”
“起兵谋逆,同室操戈,就是你的志向?要是如此,千秋万代,你我都会是史书上的罪人。”
“成王败寇,史书属于胜者。”萧定楷折扇在手里敲了敲,“大哥,真的不愿赌一次吗?这是你我最后一次机会了。”
“你究竟想做什么?”
“天色已黑,夜调京卫入城,斩杀太子。”
“你疯了?城门已闭,你叫谁给你开城门?斩杀储君,你当东宫卫和控鹤卫是瞎子吗?”
“城门已闭,自然有人给我开门。”
“谁?”萧定棠猛然抽了一口冷气,“李柏舟?他是你的内应?他疯了!”
“哥哥,中书令将女儿嫁与你,自然有他的志向在。臣弟也不至于蠢到跑去东府当着东宫卫杀人,京卫可伪装成宫中内侍,埋伏于午门前,明日早朝,无人可持械,东宫卫也不能跟来,届时,”萧定楷淡淡吐出最后几个字,“拘众臣,斩太子。”
“你疯了。控鹤卫直属陛下管辖,不要说到时候杀人,只要你的人抵达宫城,陛下就可以知道,那时候,你我死无葬身之地。”
“今晚,”从窗里传出的光照进萧定楷的眼睛,猩红如鬼魅,“控鹤卫,无暇看顾宫门。只要我们的人先一步入宫城,甚或先一步控制住陛下,明早,便大事可成。”
“为什么今晚控鹤卫无暇看顾宫门?”萧定棠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这个弟弟此时分外陌生的脸,“你们不会是......母亲......萧定楷!你让娘娘做了什么?”
“哥哥,安平伯一死,娘亲除了你我再无其他,中书令也是,他是你的人这一点京中谁人不知,哪怕现在陛下和三哥不动他,成他人手中鱼肉中书令难道忍得了吗?所以啊哥哥,今晚不只是臣弟的最后一次机会,也是母亲,李柏舟的最后一次机会,你说我们会做什么?”
“定楷,”萧定棠沉下声慢慢道:“你说这些混账话时,可曾记得宫城里坐的,是我们的亲生父亲?”
“哥哥,这可真是我听到的最大的笑话。”萧定楷冷冷地扯出一丝笑,“天家无父子。你我不过是父亲手中制衡顾思林和三哥的棋子,有用时亲厚,无用时丢弃。我最受不得从小到大,陛下故意做出那副待我们亲热的模样,他摸着我的头,把我抱在怀里,我还曾当过真,一抬头,就撞上陛下的眼神。那么冷,里面全是算计......哥哥,我们都很清楚不是吗?若不是他故意为之,你我和三哥何至于闹到现在势不两立的地步?”
萧定棠沉默了半晌,只听得萧定楷又道,“若不是陛下有意让我们兄弟对立,哥哥,你和三哥幼时亲近如斯,何至于现在这般情状?”
萧定棠心中一震,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:“可你想没想过,长州兵权在顾思林手中,哪怕你事成真的坐拥皇位,顾思林也绝不会臣服于你,届时他定以勤王之名,挥师京都......”
“所以我们要让陛下写出诏书,名正言顺,明日百官拘于朝中,一丝消息都不能泄露,哪怕长州兵变,你我既挟天子,便有兵权在手,难道不可与他一战吗?”
“长州至京城数百城池,你要让这许多百姓做你一场豪赌的陪葬吗?”
萧定楷轻笑道:“这上百城池大好江山,若不属于我,护它又有何益?”
萧定棠摇摇头看着他:“你真是疯了!”
“哥哥,”萧定楷讥讽地看着他,“真正疯了的人是你,我自小就那么看着你,看着你在两边摇摆,那伟岸正道你走不了,阴谋小道你又不愿意做,你总是摇摆不定,做不了好人,又不想做恶人。可是最后,那些事,你不是也都做了吗?哥哥,我自小就觉得你可怜,你错了位,就不该投生在母亲腹中,以至于从头到尾,都是错的。”
“闭嘴!多说无益,早些收手。”
“哥哥,你不想帮我,这可由不得你。”萧定楷慢慢笑道。
一排排穿甲持械的人冲进院落,手持火炬将院子围得水泄不通,漆黑夜幕下,跳动的火焰衬着冰冷甲胄,森森然如鬼火。萧定棠定睛看向为首的人,竟觉得有些眼熟,“天长营!李柏舟把天长营给了你。”
萧定楷折扇又在手中敲了敲,淡淡笑了笑,“哥哥,你我是亲生兄弟,不比其他,才劝了你这许久,你不愿亲自出面调动京卫,我拿走你的令牌去也不是不行。可是哥哥,你真的要做到我们俩也刀剑相向的地步吗?”
天长营的士兵一步步逼近,萧定棠敛眉不动声色。
这时候他们身后吱呀一声,李和绰推门而出,不知何故脸上浸满了汗,面色发白,连声音都有些颤抖,却还是坚定地站到了萧定棠身前,横眉冷对:“天长营,是我父亲的人是吗?我乃中书令李柏舟长女,今天我就站在这里,我看谁敢动他!”
“阿绰!”萧定棠低低唤了一声,拉过她的手把她往身后一带,目光向周围一扫,心里泛起阵阵冷意,“定楷,你方才说,若不是父亲有意为之,我们和三郎何至于此?我且问你,你又何必逼我至此?你要破釜沉舟我管不着,可我如今有妻有子,我不愿意她们跟着我变成亡命之徒!萧定楷,我不愿意。”
萧定楷目光在二人身上反复扫过,面上讥讽之意更甚,“哥哥,你有心跟我在这里吵,不如看看嫂嫂,嫂嫂,似乎是不大好。”
萧定棠转过头,看到李和绰满脸汗水,脸色苍白如纸,牙关紧咬,他霎时便有些慌张,“阿绰,怎么了?”
“我......我没事......”然而话一出口,一直紧提着的气一松,一声呻吟从她口中溢出,整个身子都软倒在萧定棠怀里。
萧定棠立时扶住她,目光扫过她方才站着的地方,看到一摊血迹,心脏顿时被恐惧攫住,“阿绰,阿绰!”
姑娘大口喘着气,眉眼疼得皱成了紧紧的一团,也不知是忍了多久,这时候才带着眼泪说:“大王......好疼啊。”
萧定棠腾出一只手扯住萧定楷的衣襟,“大夫!我不管你要干什么,叫大夫!”
萧定楷冲外面的人微微颔首,“去叫大夫。”
萧定棠不再理他,打横抱起李和绰把她安置在屋里的床上。姑娘不再强忍着,疼得翻来覆去,被子被她捏在手里绞成一团。
萧定棠心如乱麻又束手无策,大夫迟迟不来,让他觉得窒息,姑娘的眼泪让他想起幼年时他投水的那一次,他走到湖边,身边空无一人,鬼使神差地他就跳了进去,彻骨冰凉的湖水淹没他的身体,从他的鼻中口中汹涌入他的肺部。
溺水,挣扎,冷。
明明是他自己投的水,为什么他还是要挣扎呢?
他要是那时就死了,该有多好。
然而这股溺水的感觉又一次来了,那股无力又绝望的黏腻冰冷感渐渐爬上他的背部,湖水在汹涌、汹涌......没过他的双腿,没过他的腰部,没过他的胸膛......啊他该动一动,动一动,离开这里,可为什么动不了呢?
这水又要淹没他了,他又该沉到湖底去了。
那片多么黑暗多么寂静,多么孤单的湖底啊......
“啊!”他疼得猛然清醒过来,李和绰把他的手松开,那上面一排整齐的牙印。
姑娘脸上是苍白的笑:“妾不能再陪着大王了,大王要记着我,一定不要忘掉我呀。”
他把姑娘抱在怀里,小声喃喃,“不要说傻话,我们说好的,我们去藩地,我们一家人在一起......”
“大王,你从妾的行李里,找一只盒子。”
他疑惑,却不愿意违逆她这时候的心愿,照着她的意思,把一只小盒子拿出来,李和绰接过去,微微笑了,“大王,你看。”
萧定棠打开箱子,里面只有两张纸,放在上面那张,是他成亲时在她要求下写的“得成比目何辞死,愿作鸳鸯不羡仙。”
泪水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,一阵悔意涌上心头,“阿绰、阿绰,快好起来,你要什么我都给你,你要什么我都给你,不会有事的。”一心一意也好,决不再娶也好,什么都可以给你。
李和绰把那张纸攥在了自己手里,“这张凭证,妾要一直带着,带到地底下去。大王,看看那一张......”
他瞳仁一紧,呼吸一窒,只看到泛黄的纸张上十几岁的少年还稚嫩的笔迹——与亡国同法者未尝存也。忠者直谏而死,佞臣媚上而安,天下乱及此,与秦何有异?秦有二世而亡,我朝可存几代哉?
“这是!”
姑娘接过纸张倚在他怀里,眼泪慢慢流下来,轻声道:“妾从来没有想过,妾嫁的夫君,原来有这种志向。这是只有妾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吗?”
“是啊,只有你一个人知道。”他轻声道。这么多年,父亲,母亲,弟弟,从来没有一个人知道,从来没有一个人相信。
“大王的秘密,只有妾一个人知道,妾好高兴。可一想到要是没有人懂得,大王这么多年,该有多寂寞呀......”
他已泣不成声,“阿绰,会好起来的,我们会好起来的。”
“大王这么多年,做了这么多大王不愿意的事情,从今往后,大王做自己想做的吧,”她流下最后一滴眼泪,“无论大王做什么,妾都永远会站在大王这边的......”
“阿绰!阿绰!”
『3』
萧定楷静静地看着推门而出,疲倦脸色下露出狠厉眼神的萧定棠,“大哥,若不是爹爹和三哥赶尽杀绝,嫂嫂何至于身体未愈就跟着出来,造成现在局面?”
萧定棠没有再跟他废话,沙哑的声音没有一丝情绪,“最后一个问题,京卫即便伪装成内侍,现在宫门已锁,如何进去?”
“这个答案,三年前皇后去世那晚三哥不就告诉我们了吗?”萧定楷眼中火光磷磷闪烁,“军情急报。”
(未完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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预计下一章结局
我贪心地想在这篇文里写一下谋反戏,当然感觉怎么都写不好,大家尽情吐槽就好
上一章的评论区有位姐妹说事与愿违,大哥这次也算是事与愿违,他本来真的想带着齐王妃回去好好过日子的。。。我常常因为我对大哥过于残酷而略感羞愧。。。
今晚剧的更新预告好甜甜的我想打滚,我等不了了哭泣O(≧▽≦)O